一、高龄产妇即将生产
2011年11月28日，中国第一艘航母将进行第二次平台试验。所谓“平台试验”，是指不包括飞机在内的船体本身的航行试验，主要是试验动力系统、电力系统等项目。
11月27日就要上船。海军驻大连造船厂军代表室副总代表王祖强遇到一个难题：妻子韩杰即将生产，预产期是11月30日。
按说，女人生孩子很正常，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但是韩杰的情况不同，她已经36岁，属于高龄产妇，王祖强有些担心，想留在家里陪陪她。
王祖强负责的是船上的生活保障系统，也就是吃喝拉撒那些内容。他觉得该做的工作他已经准备好了，他在不在船上都无所谓。因此他和总代表杨雷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杨雷痛快地表态：“陪陪老婆是应该的！”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出航之前，海军装备部王副部长来到大连，一次吃饭的时候，杨雷和王祖强都在，杨雷就向王副部长汇报了出航准备情况，并说：“上次出航，生活保障的那些东西都建立起来了，祖强媳妇要生孩子，我们考虑就不让他出去了。”
王副部长听罢，说了一句半开玩笑的话：“孩子又不是他生，怎么就不能上船？”
王副部长并没说一定要王祖强上船，但是王祖强觉得，王副部长是希望他上船。这说明首长对自己的工作很重视，是对前一段工作的肯定。如果自己是个没什么用的人，那么高级的首长，也不会管你。
航母首航的时候，上船的总人数超过3500人，海军首长要来，总装的首长要来，中船重工的老总要来，参加首航的将军就有18位，如此高的规格，如此多的人员，这在中国海军的历史上还未曾有过，真正的“史无前例”。为了搞好首航，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生活保障问题。
按说，处于试航阶段的舰船，这些工作都是有船厂负责的，但是王副部长对工厂不放心，并亲自“点将”：“王祖强，生活保障这个事就你负责了！”
王副部长也是对谁用顺手了就喜欢用谁。当时所有的试航计划都是由曲全福负责编制。王祖强一直负责生活保
障系统的军检验收工作，让他来负责试航期间的生活保障，自然顺理成章。
王祖强心里有些打怵，这么大的事情，从来没干过啊！
比如床铺的安排，就让他头疼。全船一共2100个床位，3500人上船，怎么安排？那么多首长，舰岛内上层建筑的好房间有限，谁住那个房间？各房间对外的通信怎么联络？3000多人在一天之内上船，怎么分房间？怎么拿钥匙？那时房间还没有门牌，要让工厂把每个房间写上临时号码，每层甲板要画出本层通道示意图，标明“你所处的位置”在哪里。吃饭问题，防疫问题，等等，等等，很多细节都要想到。
参加首航的人员来自四面八方，有船厂工人，有接舰部队，有各个设备厂的服务保障人员，还有海军机关和海军各局代表局的的军检验收人员，他们到大连来，需要接机接车，哪个不接也不行啊！兄弟单位的同行更要好生接待。还要准备被褥，准备必要的生活用品。
为此，王祖强专门写了一份很厚的策划书，分发到各个部门去检查落实。由于准备工作做得很细，首航的生活保障比较到位，没有出现大的问题，王副部长对王祖强的工作很满意。这也是王副部长希望王祖强能继续上船的原因。
王祖强想，毕竟自己对生活保障这一块比较熟悉，这么大个船，如果自己不在，出了纰漏怎么办？一边是航母，一边是即将生产的媳妇；一边是工作，一边是家庭，哪边都不好割舍，王祖强心里有些纠结。
回到家，王祖强把王副部长副部长吃饭时说的话对媳妇韩杰说了，没想到韩杰非常通情达理地说：“王部长说得对，又不是你生孩子，你去吧！”
王祖强有些意外，妻子是高龄产妇，他以为她会说：“我一辈子就生一次孩子，你出个海算什么！”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在辨别她是不是说气话。
韩杰拍拍自己隆起的小腹，认真地说：“这是你的孩子，航母也是你的孩子。在这两个孩子之间，可能航母对你更重要。”
王祖强马上表白：“不不，你和孩子对我也非常重要！”
韩杰说：“我怀咱们的孩子才9个月，没有你‘怀’航母的时间长，你都陪伴它好几年了。从勘验到审图，到试航，有六七年了吧？”
韩杰的话让王祖强很受感动，他感到自己很幸福，有这样一个漂亮的贤惠的善解人意的妻子，一定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王祖强和韩杰的相识非常偶然，一个偶然机会却送给了他一生的家庭幸福。
王祖强是辽宁省大连市人，1972年出生，1989年考入海军工程学院电气系，1993年7月毕业后配分配到海军驻锦州地区军代表室工作，1995年4月调到海军驻大连地区军代表室当军代表，1997年12月调到沈阳军代表局综合计划处当助理员，2000年9月调到海军驻大连造船厂军代表室电气组当军代表，2006年8月任电气组长，2008年8月任副总代表。2013年4月我在大连采访了他，5月，他就调到沈阳局管理处当处长去了。
二、军代表走进婚介所
1996年，王祖强在海军驻大连地区军代表室当军代表时，因为受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的限制，25岁了，一直没有找到对象。有一天，代表室的副总代表对他说：“你看你，一天到晚没个正经，老大不小了，连个女朋友还没有。”
王祖强说：“你看看咱们周围的环境，都是男的，哪有女的？”
副总说：“你敢不敢去婚姻介绍所？”
王祖强说：“那有什么不敢的？可是工作这么忙，哪有时间啊！”
副总说：“给你时间你真去？”
王祖强说：“打个赌，你要是下午放我假，我就去！”
副总说：“好，下午我放你的假！”
就这样，副总给他半天假，他真的就去了一家婚姻介绍所。
婚姻介绍所的“红娘”很热情，对他说：“你只要交100块钱，我包到你结婚！”
那时王祖强每月的工资才四五百块钱，100元是个不小的数字，他有些犹豫。
“红娘”说：“我免费给你介绍3个。”
王祖强拿相册一看，这么多女的。自己本来生活圈子小，没有机会认识女孩，在这里花100块钱就能找到媳妇，值得。他让那个“红娘”说动心了。
交了钱，看了相册，但是上面没有让他感到满意的。
“红娘”说：“这样吧，你把资料放在这，有合适的，我和你联系。”
之后，王祖强又去过几次，不是他没看上对方，就是对方没看上他。王祖强一米八的个子，面目清秀，一表人才，对方看不上他，不是因为长相，是嫌他挣钱少，还是个当兵的。
有的姑娘看到他照片，很有兴趣，就问“红娘”，他是干什么的？“红娘”说，当兵的。对方一听就泄了气：当兵的我不找。
不找当兵的拉倒！我也不来了！王祖强后来就不热衷去那里了。
过了两三个月，有一天，“红娘”热情地打来电话：“有个挺漂亮的姑娘，想找人民解放军，你来不来？”
王祖强一听，有人想找人民解放军，很高兴，放下电话就去了。于是，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认识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韩杰。
原来，韩杰那天是陪她的表姐去婚姻介绍所“相亲”的。“红娘”一看韩杰的条件不错，就摇动三寸不烂之舌，把韩杰也说成了她的“客户”。她给韩杰介绍了几个，有的是大款，有的是公务员，长得也挺英俊，可韩杰都没看上，“红娘”急了，就问：“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人？”
韩杰开了个玩笑：“找个人民解放军吧！”
“红娘”一听当了真，马上想起王祖强来：“有一个，有一个！”就把王祖强的资料拿出来了。韩杰本来是开玩笑的，但是一看资料里的照片，眼前一亮，觉得这个就是她想找的那种类型的小伙儿，至于他是什么职业，倒不在乎了。
就这样，他们见了面，彼此感觉不错，便开始交往。
韩杰也是大连人，大学毕业后，从来没有找过正式工作，她喜欢自己干，自己给自己当老板。
两人交往了一段时间，王祖强告诉她，他的家庭有点特殊，父母都是聋哑人。并给她讲起父母的故事。
三、残疾人家庭的优秀人才
王祖强的父亲王承良是福建人，1942年出生，虽然是残疾人，却是残疾人中的佼佼者， 18岁的时候就是全国劳模了，还参加了1960年在北京召开的全国劳模大会。他们家有一张令王承良一生引以自豪的大照片，是周恩来、邓小平、彭真等国家领导人与劳模代表们的合影。王祖强的母亲邹德珍是山东人，1948年出生，后来跟着父母定居在大连。邹德珍在14岁时得了一场大病，需要打链霉素抢救。当时医生对王祖强的姥姥说：打链霉素有可能失聪，不打就可能过不去。王祖强姥姥说：打吧！结果，邹德珍的命保住了，耳朵真的失聪了。她后来跟人交流的时候，还可以讲话，而且保留了一口山东话，只是耳朵听不到，对方需要打手语。
1966年“文化大革命”大串联的时候，邹德珍到福建去串联，认识了王承良。两人结婚后王承良调到了大连。1972年，他们生下了王祖强，过了5年，他们又生了女儿王烨。因为王承良和邹德珍都是后天失聪，没有聋哑人的遗传基因，所以王祖强和妹妹王烨发育正常，各方面都很健全。因为父母是聋哑人，他们兄妹从小就比别的孩子多学了一种语言手语。
王祖强认为，残疾人比正常人聪明，可能是因为没有正常人那么多来自外界的干扰。聋哑人可以专心致志地读书学习，可以一心一意的钻研问题。
“我父亲心灵手巧，我很小的时候他已经是8级工了。”王祖强回忆说，“他什么都会干，木匠、电工样样精通。他在印刷厂工作，印刷厂所有的工种他都懂，相当于机械师，不管什么机器坏了，他都能修，来了新机器，他很快就能操作适用。”
王祖强六七岁的时候，上学把钥匙挂在脖子上，有一次他把钥匙丢了，放学回家却进不了屋，他敲门父母也听不见，他只能在门外等。从6点一直等到9点多。父母一看，时间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来？就要出去找。父亲打开门一看，发现儿子正在门外蹲着。
因为耳聋，把儿子关在门外3个多小时，王承良感到很内疚。
有了这一次的教训，王承良就一直琢磨：孩子敲门听不见怎么办？后来他就自己设计了一个“门灯”，在外面一按开关，屋里的灯就亮了。
“现在看，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但在那个时候，还是一个很重要的‘发明’，解决了一个大问题。”王祖强回忆说。
王承良生活在无声的世界里，他却为孩子着想，他自己动手，看着收音机原理图，安装了一台收音机。他听不到声音，能感觉到喇叭的颤动，他问儿子弄没弄好，儿子用旋钮一调，声音出来了！父子俩欢天喜地，像过年一样。
王祖强有一个心灵手巧的父亲，别人家有什么东西，他们家也会很快就有，基本保持了与社会的同步。
王祖强的母亲邹德珍文笔很好，经常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文章。王祖强说，虽然父母没有教过他们什么，但是他和妹妹从父母身上学到了自强不息的精神；虽然父母是残疾人，但是父母在残疾人的圈子里面，很非常优秀的。
1995年，他们家的故事上过中央电视台，那是因为一对残疾人夫妻，培养了两个大学生。1989年王祖强考上海军工程学院以后，1995年，他的妹妹考上了王烨中国政法大学。
王承良曾经担任过大连市残联副主席，邹德珍也是大连市残联的专家。有一次，大连市残联要派邹德珍去美国参加一项残疾人文化交流活动，遇到了一个难题，即手语翻译不好找。手语不是世界通用语言，中国的手语和美国的手语有很大差别。首先要有一个懂中国手语的人把手语翻译成汉语，再把汉语翻译成英语，还要找个懂英语手语的人把英语翻译成手语，等于一句话要翻译三次。这样的专人人士实在不多。
碰巧王祖强的妹妹王烨在美国留学，碰巧她选学的是特种教育专业，读了硕士又读博士。她既会中国手语，又会英语和英语手语，四种语言她都会，她一个人就把三四个人的活儿全干了！把中国手语直接翻译成美国手语，这种人才世界少有。王烨通过这次活动，一鸣惊人。
四、“爱”的不同表述方式
韩杰了解了王祖强家的状况之后，对这个家庭充满了好奇和敬佩。她第一次到王祖强家，王祖强的父母都很热情，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喜欢她，但是双方没法交流，对话要靠王祖强翻译。韩杰临走的时候，她把王祖强家的一本《中国手语大全》拿走了。
三个月后，再去王祖强家时，韩杰已经可以和王祖强母亲邹德珍用手语直接交流了。韩杰这么快就学会了手语，这本身已经很让王祖强感到很惊奇，更让他惊奇的是，韩杰的有些手语，王祖强看不懂，而他的母亲能看懂。
王祖强用手语问母亲：“你们刚才说的，我怎么没看懂？”
母亲说：“她讲的是普通话，咱俩讲的是方言。”
王祖强恍然大悟：原来手语也有方言！韩杰是照书本学的手语，书上讲的是普通话。
比如说“爱”，方言拍拍胸就是“爱”，普通话是另一个手势。
王祖强非常佩服韩杰，她仅仅用了三个月，就学会了一门很难学的语言！可见，一方面是她绝顶聪明，另一方面也说明她急切想融入这个家庭。这让王祖强很受感动。
王祖强的母亲认为韩杰的形象挺好，手语也符合普通话手语的要求，想让韩杰去大连电视台当手语翻译。韩杰说：“我才不去呢！我必须要当老板，自己管理自己，不受别人管！”
后来，沈阳局机关要调王祖强到沈阳工作，王祖强征求韩杰的意见，韩杰大力支持：“人往走高处，水往地处流。你放心地去吧，大连这边有我呢！”
1999年，他们结了婚。2000年，局领导考虑王祖强父母是残疾人，媳妇也在大连，就征求他意见：愿意留在沈阳，还是回大连？他选择了回大连。他们结婚10多年，一直没生孩子，一开始是不急于要，后来想要了，又两次流产，所以这个孩子来得比较晚。
王祖强觉得，结婚这么多年，韩杰为这个家做出了很大的贡献，自己亏欠她太多太多，现在终于遇到一个表现的机会了，一定要好好表现一下，没想到和航母试航“撞了车”。正当他处于两难境地的时候，妻子一句话就帮他摆脱了困境。
“王部长说得对，又不是你生孩子，你去吧！”看上去是一句很普通的话，在王祖强的心里，却有着相当重的分量。妻子如此开通，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毕竟，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闯鬼门关啊！他忽然有些激动，泪水情不自禁地涌上眼眶。
出航之前，王祖强把妻子送进医院，他给未出生的孩子起了两个名字，如果是男孩，就叫“王训舟”，“训”是按家谱上排下来的，“训舟”自然就是训练这条船了；如果生女孩，就叫“王心舟”，顾名思义，“心舟”就是心里的船了。
安顿好妻子，王祖强毅然走向船厂，登上航母。
出航那天，王副部长在船上见到王祖强，惊讶地说：“哎哟！上船了？”
王祖强笑笑说：“上船了。”
王副部长高兴地说：“好！”当时他很忙，也没顾上多说什么。
这次出航，由于事先准备充分，生活保障方面没有出现大的纰漏，一些小问题也被王祖强很快处理解决了。没有影响试航。
五、军代表家的“小航母”
11月30日，王祖强女儿王心舟出生，母女安康。负责在家留守的副总代表刘东涛及时把这个消息通知到正在试航的航母上。很快，这个消息就在全舰传开了。王××将军也向王祖强送上了美好的祝福。
军代表室还给王祖强点了一首歌《十五的月亮》，当歌里唱道“军功章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时，王祖强的眼泪流出来了。他忽然觉得这首歌就像是为他和妻子韩杰写的一样。
这次试航，王祖强“一不留神”成了船上的“明星”。后来有人写材料，都把他的事迹说成是“为了保证航母试航，他主动放弃留下照顾即将临产的妻子，毅然走向大海”。
王祖强在接受我的采访时再三强调：“说实话，我的觉悟没那么高，不陪媳妇要出海，真没那么高。”“这个事说多了，我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我觉得觉悟更高的是我媳妇。”
新闻报道和事迹材料由于体例的原因，往往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一简单化，“高度”是上去了，结果会让人觉得当事人很“无情”。
鲁迅诗云：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鲁迅说得是极好的。我想，王祖强是不希望别人把他看成是那种“无情”的“豪杰”，他是个怜子、怜妻的大丈夫。
韩杰生孩子的210医院是一所部队医院，医生和护士听说产妇韩杰的丈夫是大连造船厂的军代表，因为出海不能照顾妻子，不用问就知道，他是跟航母出海试航去了。国内外的媒体都在报道中国航母试航的消息，作为大连的部队医院，不可能不知道。大家对韩杰格外照顾，还给小心舟起了一个特别响亮的外号“小航母”。
王祖强出航回来，妻子已经出院回家了，他并不知道宝贝女儿还有一个外号。后来他和妻子抱着女儿去210医院检查身体，护士们热情地围上来说：“‘小航母’回来了！‘小航母’回来了！”
（作者：李忠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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